Ⅲ 也缄口不言
写于 2021.11.02
镜子里的童谣(Meta block)
就纯文本而言,通常一篇文章的电子化存储介质不过几 KB,这是技术的胜利。除了小说和特别书籍,我很少使用纸质阅读。《镜子里的童谣》这部小说是我在 z-lib.org 检索后的算法残留,没想到还是中译本。我一直认为翻译是神圣的,忠诚于书写甚至僭越书写。谷蕾在鲍曼的译着中说,“翻译是一门有缺憾的艺术,但凡有翻译,必有缺漏”。然而,缺漏意味着完全忠于原文的转译和复述,而忠诚在这里并不靠谱,因为我们不再需要圣经和神话。译者在文本中并未隐匿,而是一直在场且始终影响作品本身。曾经有个翻译家并不满意原著,在翻译的时候不断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想象,不断的增删和缝补文本,直到串出另一个时空的故事和风格。原作者死后,翻译家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该书作者。
我将翻译看作一个自体免疫性疾病在体内发作的过程,想象力侵入和寄生在文本群中。《镜子里的童谣》译者余正在序里写到,“想象力是人类的遗产,想象力同样使人面目可憎。它将人类托在高处群星之上,但也侵袭地面,轰炸最难堪的现实,直到作为收纳恐惧的容器粉碎”。德里达一直试图用法语书写抵抗翻译,悖论就在于抵抗翻译的东西,在召唤翻译,召唤一种克服的欲望。这种翻译欲望是无限接纳语言的转化,即最忠实,富有翻译技巧的读者也在无限远离和区别原作。因为这里必须渗透着想象,翻译是在新的躯体,文化和场域中展开,那是另一本书命运的争夺和迭展。
本书通过穿插多个事件和时空叙事,如果想要分清主角的话需要审视该故事所在的时空,和溯源时空的背后。这极其重要,因为每一个时空都可能是睡梦,镜子,幻影亦可能是童谣,是另一个人和世界的投影和扮演。或者这本书没有主角,如果有,只能是上帝,我之前提到的那个潜入的盗贼,偷窃的大他者。
故事中的世界被“镜子”占据,或者,是镜子改变和塑造了这个世界。镜子只是俗称,它的名字是“模块”(Meta Block),一种关于现实的计量单位,这就是塑造世界的像和真正的侵入。人类并不具备异地存身的天赋,他必居于某一场域,以地球表面为中心的地缘环境。这种环境的面积、容量和维度规定了人的位置和定位。而镜子世界里,这样的物理空间被架空,“模块”颠覆了这种定位,它是一种成品的像。你可以想象的所有科幻图景,空间塑形,异域维度都可以在“模块”的组合下展开。图像、文本、语言,甚至习俗、宗教、文化,完全可以溶解重组。科学追求本质的神话,而“模块”作为神的乐高完全超越科学、定律和现存主义,它可以重组、复现、产出、迭代、模仿、演绎。“元宇宙”控制论的概念基础,肉体和体验隔离的方式,就显得幼稚很多。
“Meta block 作为凝固现实的产品,让身体回归血肉,感觉回归体验,观看回归距离,所有信息簇从空洞的虚拟世界降临现实 ──“白冰”之中,代价是牺牲和继承思维计算即脑力和成吨想象的消耗” 。书里给这句话的注脚是:「“模块”超越了《约翰尼记忆术》(Johnny Mnemonic)中描绘的“黑冰”,这是R.朗戈1995年以吉伯森同名小说为蓝本拍摄的电影,发生在赛博空间的故事。」可以说主体在社会空间里的位置既表现在他身处物理空间的场域(居所,“立锥”,“落脚处”等概念),也表现在排名、序列、等级的相对社会位置。而在镜子世界,这里的相对位置主要突出的是想象力(imagination)兑换现实(reality)的能力,即真实的“空间消费(Space Consumming)”。
博士是这个世界最富有的人,意味着他也是这个世界的智者和先知。他热衷于文字、数学和代码,研究天文、生物和社会。作为拥有现实生产的镜现能力,采样、翻译和书写想象,博士成为了最伟大的艺术家,工程师和企业家,被镜子包裹,然后投射在每一个崇拜想象的信徒眼中。博士为享乐者组合盛宴、后宫、城堡、猎场、游戏、杀戮;为诗人构筑远山、落日、飞鸟,森林、方田、香草;为冒险家雕刻钢铁、船舰、武器、陨石、恒星、银河。这些是想象组成的现实,每一个形容词、名词和语句承载的现实和诗意是无限大的,这不是影像的“奇观社会”,是迫真的现实触摸。
想象力容易让人陷入癫狂,要么过载要么无限。而癔症作为想象力的产物,病变的开端,是一种危险的诱惑。这如同神话中邪恶的魔力,难以拒绝,就像牛的内胆病变成胆结石,而成为一种珍贵药材一样。如果医学发达的话,这个世界的精神病院会更受欢迎,这里成为埋葬“模块”的矿洞。就像布希亚把拟像比作疾病一样,镜子,“模块”在这里与每一个宿主争夺逃离的权利。
想象力会枯竭吗?那应该意味着死亡,如此,回光返照会怎样发生。落叶归根,死无全尸是对作为容器身体的留恋,想象力、诅咒和恐惧都塞在这个容器里。“尖山山,壁陡崖,雾露起,雪花开”,这是一直悬在博士脑中的一首童谣,一个神秘的场域。他一直穷尽所有想象,不断组合这首童谣场景,文本的、感悟的、隐喻的,不断的组合,拆分和构筑。如果只是数字或文字,那简单得多,山,崖,雾,雪的数项组合不过16种,巨大的量子计算机甚至可以作数以万亿次的计算幂组合。然而镜子世界的一个场景,组合和重现复杂得多。山的每一处岩石、痕迹和温度,悬崖每一个落石、角度和敲打,雾的每一处浓度、容量和味道,雪的每一花形状、厚度和触感。现实场景的构造和想象是与物体分配和通感上分量持存结合的,因此,作为翻译的想象是在塑造一个不断更新的真实当下。
恐惧源于想象,想象则来自未知和体验的不足,最后放纵自己被恐惧摧残的想象力。这在镜子世界体现在,博士的“模块”会越来越多,最终成为镜子世界的马太寓言。然而这是痛苦的,博士用尽无法穷尽的“模块”,也找不到这个童谣给他的第一次感受。灾难发生,博士像一个巫师,从瓶子不断放出邪灵精怪污染世界。
“Ich Sehe Was,Was Du Nicht Siehst”,卢曼在论述观察的悖论时用了这句儿童游戏俗语,“我看见了你没看见的”。这同传统故事中“小孩看到鬼”基于同样的逻辑,观察的障碍,别用眼睛。临终前,博士亲自翻看过去的回忆,那是一本儿童相册。“圣诞节,窗边,两个孩子,窗上的△,透过清澈的区域可以看到外面,孩子们一哈气,窗户开出了雪花”。
观看,听见,想象是无限的,触摸,刺激,情绪是有限的。博士闭上了眼睛,而那张照片背后用歪歪扭扭的德文写着这首童谣。
后记
开始了三次,三次的开始。我以三篇文章作为新号的开头,想找三种联系、三种世界、三种答案。从博尔赫斯开头,最好也从博尔赫斯收尾,博尔赫斯不喜欢写长篇小说而是幻想一篇然后给它写评注。而这最后一篇,是我给自己另一个世界的评注,它也并不存在。
外婆是个温柔的人,她不识字,曾给我讲过一个谜语,“尖山山,壁陡崖,雾露起,雪花开”,崖(ái),旧语方言里的二声。她告诉我,谜底是做饭。以前用竹蒸锅蒸米,半熟;然后把米饭倒进大锅里,垒成山;最后揭盖,一小团云雾,随处冒出,氤氲一阵又消散,米饭开出了雪花。
在我印象里,这两个故事都是真实的,就像那天梦里遇到的,一只像鱼的鸟,掠过,就像鸟和鱼是同一种生物。
现实。